现则指以精神劳力为职业取薪水的人,如公署书记,学校教师,小官吏,律师,技师,医师等,从事于自由的职业,报酬比工人优,但也被资本家榨取。此不能成为阶级,不过是阶级中的层。他们的利害关系,是不一致的。”明显掺入了职业岗位的意识。(见章克标主编《开明文学辞典》,开明书店1932年版,第344页。))为了强调他的这个态度,他特地写了一篇短文叫《知堂说》:孔子曰,知之为知之,不知为不知,是知也。
荀子曰,言而当,知也;默而当,亦知也。此言甚妙,以名吾堂。昔杨伯起不受暮夜赠金,有四知之语,后人钦其高节,以为堂名,由来旧矣。吾堂后起,或当作新四知堂耳。虽然,孔荀二君生于周季,不新矣,且知亦不必以四限之,因截取其半,名曰知堂云尔。(注:本书所引用的《知堂文集》,收入止庵校订《周作人自编文集》系列,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。
此处见第3页。后文出自该书的引文,不另作注。)这是《知堂文集》“序”后的第一篇文章,周作人解释为什么叫做“知堂”。他说,这个“知”有四个意思。孔子曰:“知之为知之,不知为不知,是知也。”荀子也说过一句话:“言而当,知也;默而当,亦知也。”就是说:你懂的事情,你该说的事情,你说了,说得恰当,这是代表你有智慧;有时候你不该说,不想说,你就别说出来,沉默也是一种智慧。
这就是“知”。“知之为知之”,“不知为不知”,“言而当,知也”,“默而当,亦知也”,这四个“知”集中起来,他说这叫“四知”。他本来想取个名字叫“四知堂”。但这个“四知堂”过去已经有人取过了。有个做官的人,有人半夜里给他送钱,那个人说我不能受贿。送钱的人就说,没有人知道啊。他说,怎么不知道呢?天知地知你知我知。
这个话后来被人传开去,也叫“四知”,有一些表明自己不受贿的官人都喜欢取名“四知堂”。周作人说,我就把“四”拿掉,就叫“知堂”吧。很短的一篇文章,等于是个序言,它实际上强调两点,一是我不懂的东西再也不说了,还有就是,我不该说的东西我也不说了。那么,什么叫“不该说”呢?他为《知堂文集》写的“序”,其中又说了一段这样的话:打开天窗说亮话,我的自然科学的知识很是有限,大约不过中学程度罢,关于人文科学也是同样的浅尝,无论那一部门都不曾有过系统的研究。
求知的心既然不很深,不能成为一个学者,而求道的心更是浅,不配变做一个信徒。……略略考虑过妇女问题的结果,觉得社会主义是现世唯一的出路。同时受着遗传观念的迫压,又常有故鬼重来之惧。这些感想比较有点近于玄虚,我至今不晓得怎么发付他。但是,总之,我不想说谎话。我在这些文章里总努力说实话,不过因为是当作文章写,说实话却并不一定是一样的老实说法。
周作人的文章念起来总有些笨拙的感觉,但很有趣味。你看,周作人首先要辨别自己的身份认同,表示自己这也不是那也不是,也就是前面引过的“文士早已歇业”的意思。文士即知识分子、学者的同义词,他拒绝了那个“五四”新文化运动中最光荣的称号。但他保留了两点:一是从妇女问题出发,表示了对社会主义学说的同情;二是对于历史倒退到封建主义的那一套的警惕,也就是对“故鬼重来”的担心。
那时是1930年代初,正值国民党在反共镇压中建立起新的集权政府,进一步在意识形态上提出了反对“五四”新文学的自由主义传统、强调国家集权的民族主义主张,进步的文化力量与腐朽复古的文化势力之间的斗争再次激化起来,社会主义思潮是被官方认为与苏俄政权联系在一起的激进思潮,当在取缔之列。周作人貌似平和的语言中,从妇女问题出发肯定了社会主义是现世唯一的出路,再次揭露了当前的复辟思潮,这就是他在当时的“坚持”和政治立场。
周作人对左翼文化运动不屑一顾,羞于为伍,但他的思想的澄明,在此可略见一斑。1949年周作人给中共领袖写信申诉自己早在“五四”时期就从妇女问题赞成社会主义,倒也未必是丑表功,确有其思想的一贯轨迹。(注:参见周作人《一封信》,陈子善主编《知堂集外文:四九年以后》附录三,岳麓书社1988年版。)他还强调自己一贯说老实话,只是因为时代不允许说真话,才用比较曲折的方式来说出来,但仍然是他心里想说的话。
我们后面还要讲到他的一些文章,他讲了很多遍:这个时代我不适合再说这个话,我就不说了。但不说不代表不知道,我是知道的,只是不说而已。所以,周作人的“知堂”本身有保守的一面,有想说而不敢说的意思,但另外也是一种挑战的意思,就是说,我虽然不说我还是知道的。正因为这样,他在选《知堂文集》的时候,把以前那种他认为是言而不当的、不该说的,统统删掉了。
说到这里,我想起时隔半个世纪以后巴金老人在《随想录》里又一次重复了这个意思,要坚持说真话,至少保持沉默而不说假话。历史有时有惊人的相像之处。有些年轻人往往看轻这种承诺,觉得说真话有何难,不过是胆小怕事罢了。这实在是不知轻重的人才会说的风凉话,真正要说真话谈何容易。周作人在七十年前说的话,巴金在二十年前说的话,到现在仍然是我们可望而不可即的境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