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五四”前期,他以著名的文学理论和对旧文学的批判而赢得人们的尊敬,成为新文学运动的一员猛将,那时他承担的社会角色是广场上的启蒙主义者,所发表的言论也大抵是时代共名所规定的话语,正是因为反映了时代的需要,这些文章和观点一直是文学史上的经典之言,即使在“左”倾年代里编写的文学史,只要涉及“五四”新文学运动,大约总会提一下“人的文学”之类的观点。
所以像周作人这样的新文学运动的重要角色,想改弦易辙,从“五四”启蒙主义的广场上撤离出来谈何容易,更何况他是自觉到这种撤离的必要性以后的自觉转移。周作人这种转换的轨迹可以上溯到1921年前后的提倡“美文”,完成于1928年的呼吁“闭户读书”。这八年间周作人写的文章非常多,也非常丰富和复杂,粗粗读他的文章未必能梳理出一条线。
但在这期间周作人的价值取向和人生道路都发生了剧烈的变化。为什么说从“美文”到“闭户读书”?就是说,这个变化是早就发生了,但是到了1920年代末,他把这样一个变化公开表现出来。这以后他就转向了一种非常纯粹的小品文写作。真正形成周作人的散文风格和美学境界是在他的后期,1930年代以后。那以后周作人的散文基本上是停留在一个成熟的风格境界,他的学问追求,他的散文格局、美学境界,基本上定型了。
所谓的成熟阶段也就意味着不发展了。从“五四”开始一直到1920年代末,大概十几年的时间,是周作人的散文从不成熟到成熟、从启蒙的广场意识到单纯的民间岗位意识的一个发展时期。发展时期的作品肯定是不成熟的,有的很幼稚,有的很片面,有的可能事过境迁失去了阅读的意义,也有的是因为价值取向转变了不再为作者喜好和珍惜。
但在这样一种非常繁复的变化过程当中,仍然有一以贯之的主线,这个主线到了1930年代以后慢慢就变成了稳定的风格。而许多杂质、许多本来不属于他的东西就慢慢淘汰了,在《知堂文集》里没有被保留。那么,哪些文章被删除了呢?第一类是那些表述时代共名的文章。一般来说,作家开始写作的时候,急于要进入主流,难免趋时,因为自己还没有话语权,就不得不借助时代的共名来说自己的话。
比如,周作人在“五四”时期写了许多文学理论和文学批判的文章,如《人的文学》,就是一篇表述时代共名的文章。那个时代普遍追求人道主义,追求人性解放,周作人的《人的文学》获得很大的名声。可是在他自选的《知堂文集》里,这些文章就没有了。因为它们不是代表他自己的言说方式。我们把周作人1930年代那种谈鬼、谈鱼、谈读书的文章,与《人的文学》比较一下,就会发现两者很不一样。